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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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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畏

其實伯公廟非常好找,畢竟這附近很多人都往那個方向去。

或走去,或摩托車上坐著一家大小四個人,都往同一個方向。

越是接近目的地,同行的人越來越多。

夏天的日落來的慢,等林欣悅他們兩人到了地方,伯公廟前已經擺起了幾十張紅色八仙桌。

他們拼成了好幾個縱列,老人和婦人們在八仙桌間的過道擺放貢品。

鹵豬頭,糖果粿品,蔬菜果盤,海鮮熟食,供桌上應有盡有。

雖然大家並非大富大貴,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馬虎應付。

林欣悅遠遠就看到了李老板和他的家人,他們在給自家的魚丸和魚冊擺盤。

魚丸被一層層堆疊成小山,最頂上裝點圓形紅紙片。

而魚冊則露出蔬菜絲朝外,放射狀碼放,一層層的堆疊起來,也是堆成一座小山。比起魚丸小山整體看起來素白,魚冊小山則是有辣椒、芹菜、胡蘿蔔三絲顏色點綴,多彩好看。

伯公老爺福蔭下,附近的居民都過來了。

蕭謹辰緊緊跟著林欣悅,生怕把人給弄丟了。

林欣悅擠不進去八仙桌縱列窄小的過道,只能在外圍朝李老板揮了揮手。

老板娘看到後,笑著側耳跟李老板不知說了什麽。李老板擡頭看了一眼,又低下頭擺弄祭品。

林欣悅心滿意足,回頭對蕭謹辰說:“走!我們去找李老板的父親!”

蕭謹辰看著林欣悅一頭熱,像小朋友一樣,很是可愛。

“你認識他嗎?我幫你看看。”

林欣悅把手支在眉毛上眺望:“不認識,但是老板娘說他佝僂著腰,我估計他有強制性腰椎炎。”

蕭謹辰不知道這是什麽樣子的,低頭看著她問:“大概形容一下?”

林欣悅本想彎腰學老板娘,但是腰才剛彎下她又站直了。

要是剛好被人看到豈不是不好?!

她用手比劃著一個弧度:“就是看起來腰比別人彎得明顯。一般人最多就是駝背,但是他會是這樣……一直是彎腰的狀態。”

她想了想,按照李老板看起來那個年紀,“估計也要有六十歲以上,個子應該不算很高。”

一米八的身高在這還是很有優勢的,蕭謹辰掃了掃人群。

不一會便擡了擡下巴示意林欣悅,“你看那個穿橙色衣服的年輕人身邊的老人,是不是?”

林欣悅驚喜地發現,他說是李老板的兒子。

她拍了拍蕭謹辰的胳膊,一句“謝啦”,就丟下人小跑過去。

蕭謹辰搖搖頭,不由覺得好笑,緩步跟了過去。

林欣悅朝李老板的兒子招手,“小李子,你在這裏啊!”

剛把人當小太監叫,轉頭她就笑盈盈地對那老人家微微欠身說:“李老伯,你好。”

李老頭微頓,臉色很臭,上下打量了林欣悅一下。

不認識,回過頭繼續教訓孫子。

“說過幾百次,叫你們做魚丸的時候手腳要快!這丸子哪裏有鮮甜味,魚腥味臭過廁所!”

林欣悅但凡早點打招呼,或者晚點,就會意識到現場是暴躁爺爺教訓孫子。

是的,李老頭很暴躁。

早年喪妻,拉扯著魚丸店和兒子,是個誰都不敢欺負的彪悍老頭。

而李老板的兒子跟林欣悅差不多,也是二十歲人了,就乖乖的在那裏。跟訓狗一樣,一句話也不敢吭聲。

“就你們做的這些東西,丟光我的老臉!”李老頭喋喋不休,伯公廟面前人頭湧動,但是他嗓門很大,一點面子也沒給晚輩。

“你爸做的那些破相魚丸已經是爛的要死,你要是再不學好,書又不會讀,以後賣魚丸都沒人要我看你怎麽死!”

不至於吧!

林欣悅心中大驚。

這好歹是你的親孫子啊!

林欣悅尷尬的笑笑,反正她知道伸手不打笑臉人。

“老伯啊……李老板他們父子的魚丸我覺得挺好吃了……不過我聽老板娘說,您老人家做的魚丸更好吃!”

林欣悅既不貶損林老板父子,又慕名於李老伯的手藝。

李老伯態度瞬間好了很多,冷臉問:“你是誰?”

林欣悅才剛要開口。李老板的兒子就很傻地說:“她是店裏的客人,最近……”

李老伯的臉色立刻又沈了下來,手裏的拐杖直接打在孫子的小腿上,“我問你了嗎!”

李老板的兒子又是一個乖乖閉嘴。

林欣悅對上那倒黴兒子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伯伯,我是林欣悅,我最近在求李老板教我做魚丸。”

李老伯一個嗤笑,說:“你求他?他魚丸做的差的要死,你還不如找別人!”

李老板的兒子覺得這樣說沒面子:“爺爺,別這樣說。”

“我說得不對嗎!”李老伯側頭用餘光瞄著孫子,“我就說你爸做的東西不行!”

林欣悅尷尬地笑了笑,她回頭看了看蕭謹辰,聳聳肩。

老板娘趕忙跑過來,笑著扶著李老伯,說:“爸,你就別說小輝了,年輕人在外人面前要面子。”

林欣悅震驚於老板娘把自己想說的話如此直言不諱地說出來,更震驚於李老頭突然地和顏悅色。

“好媳婦,你要不去坐一下,他們父子弄就好了。”這話說的,真的是面帶春風,跟剛才完全判若兩人。

老板娘擡眼看了林欣悅,對李老伯說:“這姑娘最近幾天老來我們店裏求老李教她手藝,可是老李說這是家傳的手藝,不肯教。她都連著來四天了。”

“他那是自己做的差,怕別人把他擠兌了!”李老伯手裏的拐杖跺了垛地磚,在外人面前毫不留情地貶低自己兒子。“就招收都做魚丸的還少啊!大家的魚丸都一模一樣哪有什麽怕被人知道的!魚丸要做好靠的是這個!”

說到這他提了提拐杖抖了兩下,意思就是,靠的是手裏的功夫。

林欣悅嘴巴甜甜,雙手合十朝老頭拜拜道:“老伯,你待會幫我說說好話,我真的很想學。”

她在耳邊做了個發誓的手勢,說:“而且我跟李老板說了我絕對不在招收都開店做生意,不會影響你們店裏的生意的。”

李老伯雖然是個心直口快,脾氣暴躁的老頭,但是做事情也不含糊。

他沒有替兒子應承下來,而是說:“要不要教你,要看緣分!待會就去問老爺,伯公老爺說可以,那就行!”

林欣悅大喜:“真的嗎?!”

李老頭說:“我說的還有假?!老爺伯公要是同意了,我那沒用兒子要是不肯,我自己教你!”

林欣悅高興得伸手握上李老伯那皺巴巴的老人手,上下晃動。

嘴裏連連說道:“謝謝老伯!謝謝老伯!”

李老伯不好意思地回過臉,拄著拐杖哢噠哢噠地走了。

老板娘笑著對林欣悅說:“我公公很高興,替你開心哈。”

林欣悅這回握著老板娘的手上下甩:“我好感動啊!謝謝老板娘!”

祭典地排場漸漸布置完,已經入夜,整個天已經見藍,只留下火紅的霞光在最後掙紮。

但是,霞光再美,比不上伯公廟前張燈結彩。

祭神燈籠和神態的燭光,柔和溫暖。用電線牽拉成片的電燈,明亮熱烈。伯公廟面前幾個縱列的貢品,兩側是整排的金色盤龍香燭。香燭如同身穿金服的侍衛在鎮守著整個祭典,氣勢磅礴。

林欣悅和蕭謹辰遠遠地站在一邊,看著眾人在伯公老爺前集體跪下,三跪三拜後,一群光著膀子的壯漢肩扛八擡神轎,開始游神。

神轎上,重新上色裝點的伯公神像煥然一新,披著紅布,在燈光下流光溢彩。

所有人簇擁著擡神轎的八人,往前走。

一路上敲鑼打鼓,鑼聲搭配著悶重的鼓聲,聲音上如驚濤駭浪。英歌舞在前引路,婦女小孩站在前路的兩旁圍觀,而男子們或老人,或壯年跟在神轎後面,隨著隊伍繞著村子走。

林欣悅跟蕭謹辰雖然不是村裏的人,也跟著大隊伍往前。

十二年才一次的洗金身不愧是難得一見的盛大儀式,即使在今天生活剛剛變好的時候,大家都願意做這麽大的排場熱鬧一番。

這不僅僅是一種迷信,更是對祖先神明的崇拜,對美好生活的祈禱,是整個宗族人心的凝聚。

瞧著都是繁文縟節,迷信封建,但是當村子遇到問題的時候,卻也是所謂仙人神佛庇佑的眾志成誠。

哪有人會不喜歡這種熱鬧的事情。

林欣悅被這種熱鬧氛圍感染,興奮不已。

蕭謹辰緊緊牽著她的手,深怕人群間把她擠走了。

跟著隊伍在村裏繞了一大圈回到伯公廟,神像被擺在了戲臺第一排,戲臺上長的一出“五福連”的戲劇,專門祭祀禮儀而演出的吉祥戲,慶祝“生子”“中舉”“團圓”“加官晉爵”“壽誕”的好意頭。

林欣悅跟蕭謹辰的手早因為潮濕而松開了。他們站在戲臺的末端,離開了人群,遠遠聽著梨園子弟纏綿戲腔。

“你家那邊的祭神有這麽熱鬧嗎?”林欣悅雖然也出過國,但是她卻沒有來得及跨海去距離這裏才兩百海裏的地方看看。

蕭謹辰平靜如水道:“差不多吧,只是沒有人搭戲臺而已。”

林欣悅說:“這個戲臺要唱三天。”

她還在想著要不要叫李吉來瞧瞧,說不定報社有興趣呢?

林欣悅感慨道:“韓江人都扣扣嗖嗖,沒想到一到這種事情他們就這麽熱愛花錢。聽說請這個班子要大幾千呢!”

蕭謹辰垂下眼看了看林欣悅,問:“你喜歡這些活動嗎?”

林欣悅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舞臺,但她沈吟地搖搖頭:“我並不喜歡這些傳統的東西,我只是覺得這個氛圍挺好的,很熱鬧。”

臺上的戲正演著,臺下他們找了路邊的石椅子坐下,林欣悅跟蕭謹辰講了安平市場最近發生事情的最終結果。

話了,林欣悅腦袋一歪,靠在結實的手臂上:“你不覺得大家一團和氣,毫無芥蒂的做一件事的樣子很棒嗎?”

林欣悅看著面前大家喜氣洋洋,有這麽一件事聚在一起享受其中。這是以後的日常很難見到的。

對於一個沒有信仰的文明來說,其實韓江鄉下這些封閉的小地方所表露的傳統文化反而顯得可愛而珍貴。

林欣悅見過未來的樣子。

人與人之間的猜忌越來越多,每一個人潛意識的覺得別人都是壞人。

幾千年的傳統觀念塑造人們形成一種,男人就應該負擔兩性關系中的物質需要,女人就應該相夫教子成為家庭的附庸。

但是時代在變化,思想的進步使得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

不僅性別在割裂,人的道德也在割裂。

看到官員,就覺得他肯定貪汙;看到明星,就肯定還沒到塌方的時候;看到運動員,就多少都用了興奮劑。

幫助別人先想到後果,可是轉頭就當起判官可以對陌生人居高臨下的批評指責。

總之所有的人都是有問題的,都是暗地裏有貓膩只是我們不知道,只不過是有沒有查出來而已。

大家熱衷傳播別人的八卦,但是八卦其實大多數時候都是講別人的倒黴,說別人的是非,都是不好的內容。不就是發自內心的覺得這個社會,別人多少都是陰暗的,都是有不為人知的負面嗎?

從覺得別人大多是不好的普遍被害妄想,最後變成對別人的居高臨下,變成一種走窄了的世界觀。

上一世的林欣悅她相信人活著,就是為了給身邊的人帶去幸福,為了一個崇高的理想去付出。

但是很快他就被那樣的現實世界所打擊而絕望。

一邊譴責這片土地上的庸俗和腐敗,一邊隨波逐流的放棄對未來的希望。

她對現實有不滿而不快樂,身邊的人擔憂她的未來而不快樂。

林欣悅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經在想,媽媽臨終前最後說的“不要委屈自己,開心最重要”,或許並不是在寬慰自己。

她只是希望自己先去尋找快樂,然後從中重拾對未來、對他人、對社會的信心。

重活一世,林欣悅放棄了前世那種無私的念頭,選擇了自我為歸宿。

她以利他為掩護,為自己謀得了協會、劉老板等等的人作為自己的靠山,跟她認識的那些只為自己的人一樣,也開始掙錢,計較生意得失,學會奉承,用假話框人。

她屢屢得手,但是並為感到多麽快樂,只是為自己掙得更多的未來而覺得安心而已。

但面前這些人朝神明跪拜的時候熱情洋溢,是那麽的和諧快樂。

而他們的願望全都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想要實現的願望,他們甚至為了得償所願,還要坦坦蕩蕩地向神明報上自己的姓名、住址,以祈求神明知道自己在哪。

果然,人都是主觀為了自己的,之後才是客觀為了他人。

重生一回,林欣悅很幸運,放下了對世界的成見。面對欺負她,欺騙她的人,她也不再自怨自艾的逃避。

她想,如果神明真的有用的話,請幫她告訴媽媽,她不需要為了重拾信心而尋找快樂,她還是想遵循自己最初、最美好的對人生的看法。

何必去管別人可能會如何戕害自己呢?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把路走寬,其他人才會為自己讓道。

為了給身邊的人帶去幸福,去做一個願意相信別人的人。

她寧可去敬愛神明,也不願意去畏懼他人。

不先入為主的去覺得“總有刁民想害朕”,而是先相信別人,那麽就算吃虧,至少自己可以闊達一些,也可以拼盡全力地去反擊。

王老三最後會去哪她並不關心,他最後會不會報覆回來,她也並不想去在意。

她想學媽媽一樣,幫助盡力去幫助身邊一個個不靠譜有的兄弟,不去計較得失,盡量平等的去愛每一個人。

林欣悅的思緒飄向另一個時空,她聽到一個聲音陌生又熟悉。

“他們散開之後,又會有不同的命運。”

林欣悅怔楞,轉頭看向蕭謹辰,喃喃道:“是啊。”

過去她覺得環境糟糕,自己的命運註定一敗塗地。

現在她就算世界在怎麽糟,只要自己願意相信,那麽人生的道路暢通無阻。她不需要先去尋找生活中的快樂,她只要堅持做自己,她就能夠快樂。

她笑著跟蕭謹辰說:“你知道嗎?有一句話叫做:尊重他人命運,放下助人情結。”

她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我其實一直在思考,為什麽我媽……哦,珍姐她要這麽不斷地幫助他那些兄弟,親情的紐帶有那麽強嗎?我都企圖阻止她,可是她總告訴我能幫就幫。”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蕭謹辰,說:“甚至說我是一個感情很淡薄的人,不怎麽願意去相信別人。就算是我自己的姐妹父母,如果一樣的事情,我是不會幫助他們的。”

“現在我想明白了,其實我們跟王老三從一開始的給予到最後的撕破臉,都是已經定好了最後的結局。珍姐她就是會幫助他,而王老三他最後就是會見不得別人好。每個人都只是按照自己的角色,按照自己的認知做著符合自己的事情。”

蕭謹辰並沒有完全明白林欣悅說的,他只是靜靜地聽。

他低聲問道:“那你呢?你的角色是什麽?”

林欣悅擡頭看了看這個還能看到星星的天空,她只是想了幾秒鐘,便似笑非笑地道:“我既然憑空而來,那就把每一天當作最後一天來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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